本文摘自《施密特:与中国为邻》,海南出版社
施密特与的交往
西伦:施密特先生,您1975年会见了,而且算是最后一位亲自结识他的人。是怎样一个人?
施密特:他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。他魅力四射,才华横溢,但是坚定而执拗。他没有受过正规的高等教育,但有敏锐的直觉:他把我引入了关于克劳塞维茨和马克思的讨论。对于这两个人,他说的都是内行话。然而,他发动的那些大规模运动却远非的产物。与铁托类似,毛也具备一种混合着无情和富有魅力的品格,不过铁托更受的支配。毛是聪明人,但是并非是他的强项。
西伦:令您着迷还是感到反感?
施密特:算得上印象深刻吧。他欢迎我的话是:“您是康德派。”然后又说:“我是马克思主义者。”谈话就这样开始了。他大约看过关于我的什么材料。这是一位老人和一个比他年轻25岁的人的对话。直到最后,他都很饱满,轻松、活跃、幽默。但是口齿不清,大概曾经得过中风。他毫不在乎地说,讲话困难,腿脚也不灵了。他还能自己站着和坐着,但是单靠自己已经站不起来,坐不下去了。三位当翻译的年轻女士,首先要自己弄明白他说了些什么,听懂他的话,她们有困难。有好几次,为了弄清楚理解得对不对,她们在纸上写些字交给毛看。然后他就尝试着重讲一遍或者拿过纸来,把他要说的话迅速清楚地写在。这一切都做得坦然自若,没有人低声下气,中间还常常被笑声打断。
西伦:您感到他说的话都翻译过来了吗?
施密特:我丝毫没有感到那些女译员说了什么他不想讲的话。因为是译成英语,毛也能够纠正她们。当时我还不知道,毛曾经不间断地学了多年的英语。
西伦:您说三位女士和相处毫不低声下气。其中有一位可是毛的外甥女、副外长啊。是不是同毛关系远一些的人,就会低声下气呢?
施密特:普通老百姓似乎尊毛为神。甚至在高级圈子里也能感受到对毛的。会见毛之后,有一位大使夫人问我的妻子,是不是握了毛的手。然后,这位夫人就满怀地一把抓住了我妻子那只刚刚与毛握过的手。这种虔诚不免让我的妻子感到难以理解。
西伦:是这位伟人促使您在五六十年代开始关注中国的吗?
施密特:首先不是他个人的因素。而是这样一个事实:使历经战乱从而备受削弱的中国,重新成为一个自信的国家并且扮演起地缘的角色。50年代中期,我正在研究当时美国的地缘思想,中国在其中也扮演一定角色。不过,只是极其附带地关注一下。在50年代,与关注中国相比,人的烦恼另有所在。
西伦:当时,中国在的生活中,起什么作用?
施密特:从根本上说,没什么作用。1969年,基辛格总理(指曾任联邦总理的基民盟领导人基辛格)在联邦议院的一次竞选辩论中,曾经大叫“中国,中国,中国”来大家。不过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为什么。70年代初,当议会辩论中讲到问题时,基民盟议员会插嘴喊上那么一两声。
西伦:不过,当时中国和一样也处于状态,而且是出于类似的原因。
施密特:这无关紧要。我想起50年代末的一次联邦议院辩论。中,因为我讲到了“福摩萨-耶格尔议员”,那位高高在上的,联邦议院欧根·格斯登美尔打断了我的话。福摩萨是当时对的称呼。耶格尔当然不是来自福摩萨,我只是想气一气他。因为,美国的宣传声称是“中国”,耶格尔上了他们的钩。那时候,联邦议院里会给重复的人名加上各人的原籍。卡洛·施密德就叫法兰克福-施密德,我是汉堡-施密特(施密德和施密特的德文读音相同,因此也算“重名”——译注)。所以,我就使用福摩萨-耶格尔的称呼,气一气亲台仇共的耶格尔。格斯登美尔接着说:“等一等,议员先生。我认为这样的称呼不对,正确的叫法是……”因为不知道耶格尔来自什么地方,他迟疑了。于是我说:“瞧瞧,先生,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。这是因为《联邦议院手册》隐瞒了耶格尔同仁的出生地。”全场哄笑起来,因为谁都知道,耶格尔“错生”在,他却隐瞒了普鲁士出身,冒充是地地道道的上巴伐利亚人。这件事促使耶格尔进行报复,他把我叫作“臭嘴施密特”。所以,对于教社会联盟叫我“臭嘴施密特”,毛间接地负有责任。
西伦:当时,一个过问的人对有多少了解?
施密特:大家知道他受过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思想的教育,也受过斯大林主义思想的教育。但大家同样知道,他已经和苏联。关于“百花齐放”运动和后来的“”,也听到过许许多多的说法。不过,人们对这些事情并没有清晰的概念。对我来说,直到60年代才明白,虽然和苏联这两极居于主导地位,但除此之外,中国作为一个巨大的“第三世界国家”,将变得越来越重要——尽管当时我对中国并没有多少的了解。
西伦:这是与“68派”挥舞毛语录同时发生的吗?
施密特:的马克思主义者对战略问题一无所知。“68派”把毛语录当作圣书,却并不了解真实的。他们把马克思主义看作一门科学,把“”看作是推动老年人前进的现代化进步运动。他们之所以对中国满怀,与电视大有关系。电视在60年代末变得越来越重要,把中国的景象传遍全球,深深地印在了人们的脑海里。
西伦:不管怎么说,人竟然能够界的另一端起一场毛主义者的运动,这在总是一件令人恼火或者令人印象深刻的事。1967年1月,毛甚至上了《》周刊的封面。
施密特:但是,并没有真正的毛主义者,只不过有人自命为毛主义者罢了。他们对一无所知。这种歇斯底里不仅把当作偶像,也把越南胡志明当作偶像。对许多年轻人来说,阿根廷人切·格瓦拉也是一位英雄,虽然他们并不特别了解南美洲。当时,在的意识中和记者发表的文章中,很少把大学生的毛式鼓噪和以及中国看成一回事。
西伦:您在什么地方见的?
施密特:出乎我的意料,1975年10月31日上午的会见不在,而是在故宫北边、为局划定的一幢不起眼的房子里进行。头一天,我已经见过,和谈过之后,我和邓还要见面。在这片区域,沿着湖边稀稀拉拉有几幢新建的房子。这就是中国的万特里茨(指前领导人在集中居住的区域——译注)。这幢房子,里外都不起眼。墙上没有挂画,只有几件办公家具,和摆成半圆形的几把软椅。
西伦:谈话情况如何?
施密特:我们谈了很长时间,接近三个小时。他在开头表示欢迎时说:“人好。”略一停顿,又客气地纠正说:“西德人好。”我同样客气地回答,在德意志联邦国,大家非常敬佩中国人民25年来在领导下取得的成就。我为了准备这次谈话还读了他的诗词。谦虚地说:“我们的成就很小,我也根本不会写诗。不过我懂得怎样打仗,打胜仗。”接着我自然要说:“您两者都会。”并且补充一句:“您是人民的。”
毛肯定注意到了,我没有说“伟大”。然后我就单刀直入了。我向他说明我们对苏联的评价,并想以此激他做出反应。在记录中可以读到我的谈话:“近15年来,人们必须清楚地区分苏联人的所言与所行。他们在行动上要小多。13年前把导弹送往古巴,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冒险。当然,如果任由形势发展得使苏联人突然敢于显示其超强的实力,情况就完全有可能发生变化。因此,我们必须保持一种令人满意的实力平衡。只要这样做了,苏联人就不会越出界限。但是,一旦一个国家的防务显得薄弱,苏联人就可能。因此,最重要的欧洲国家都决心绝不给他们提供得以进攻的可乘之隙。只有这样,施压政策,或者实施进攻,才会成为巨大的风险。”
挑衅地打断我:“这固然是很好,但在10年20年内形势会发生变化。”
我回答说:“变化总会是有的,并且到处都有。”接着说:“相信我吧。同苏联的战争会打起来的。您那个威慑战略不过是一种假设。”
西伦:毛会有战争,这让您感到不安吗?
施密特:不。我没有得到想发动战争的印象。而且我他低估了我们的战略。因此,我试图更准确地向他阐述我们的立场。“我们的防御能力绝不是假设性的,”我回答说,“必要时,它是高度有效的。我们对苏政策的第二部分,就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之上的。但它为我们争取与苏联建立良好的睦邻关系提供了足够的活动余地”。然后我向解释了的特殊处境,说明我们的处境“比欧洲其他人民都困难,因为我们的国家被分割,老的帝国首都被一个处于苏联压力之下的国家所包围。这种状况目前我们无法改变。但是,我们并没有放弃有朝一日克服目前这种状况,实现人重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目标。在此期间,我们致力于创造一种友好氛围。没有人知道,今后20年苏联会如何发展”。
回答说:“这我知道,但战争仍然会有。论不是好东西。克劳塞维茨说得很中肯。”
西伦: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吗?而且还喜欢挑衅?
施密特:我不这样认为。他并不想对我挑衅。他的生涯是由军事斗争决定的。长征、抗日战争、朝鲜战争、越南战争等。恰恰因为如此,他就是不信任人。我回答他说:“克劳塞维茨是一位天才,是少数具备才能的将领之一。”马克思、恩格斯和列宁曾经引用克劳塞维茨的名句:战争是另一种手段的继续。然而克劳塞维茨考虑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,他的意思是:战争中,领导应优先于军事指挥。从这一中我个人得出的结论是:进行战争的能力只是肩负责任的人可以做出的选择之一。不应盯住战争作为唯一的可能。
但是,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战争问题上。他回答说:“打防御战好,因为进攻者通常要吃败仗。美国人进攻越南、威廉二世进攻法国、进攻欧洲,都是这样。结果总是防御者获胜。蒋介石同样如此,他也是进攻者。美国人怕,他们往越南派了五十万人,死了五万,伤了十多万,他们就大喊大叫了。”
然后他重复说:“会发生战争,永久的和平共处不可想象。欧洲太软、太散,而且怕打仗怕得要死,特别是丹麦人、比利时人、荷兰人。人和南斯拉夫人比较好一些。如果10年之后欧洲还不能在上、经济上、军事上联合起来,就要吃苦头了。欧洲人必须学会依靠自己,而不是靠美国人。”然后他颇具挑衅性地问道:“6000万人能像北朝鲜人打败美国人那样打败苏联人吗?”
对于最后这个比较,我没有接他的茬。我要避免四起,说人为了实现重新统一会考虑打一场进攻战。在场的还有别人嘛。因此,我相当大胆地说:“万不得已时,人会进行自卫。德队是世界上训练、装备最好的部队之一,其士气也是如此。”
施密特:当时讲的看法,今天仍然适用。在这方面,他赢了一分。我回答说:“欧洲联合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。有些欧洲国家已经存在了1500年。让这些国家同居一堂,是个非同寻常的任务。完成这个任务需要几代人的努力。人们常常忽视一个情况,那就是,欧洲共同体的九个国遵循不同的战略构想。例如,英、法有核武器。戴高乐领导的法国把本国部队纳入北约组织——直到今天仍是如此。更重要的是,法国的战略考虑与其他西欧国家大不相同。与面对苏联自己相比,法国向美国闹的兴趣几乎同样强烈。如果您在接待来访的法国客人时,让他们同样了解您的考虑,不会有坏处。”
回答说:“法国人不听我的,美国人也不听。”
我说:“情况不是这样的。而且,不是有句成语说滴水穿石嘛。”
“大家在争论问题,”回应说,“可是我的水不够了,穿不了石啦。得靠您的水了”。这绝对是语义双关,在座的都大笑起来。
西伦:是戏言别人不听他的呢,还是真的认为自己的国际影响很小?
施密特:我的印象是,他对于自己不具备自己希望的那么大的国际影响,心存遗憾。而且他也清楚,这种情况不会改变。不过我还是对他说,他不应该低估自己的影响。我这次来访,也是为了交换彼此的判断、意见和分析。我说:“有些人比我来得早,在我之后您还要会见其他人。被求教的人会由此产生一份责任。因为对方在谈过之后一定会进行思考,并且着手比较他们得到的印象。我的确毫不怀疑,由各种看法组成的世界形势拼图中,您的看法是极有价值的一部分。”我这样说,是为了设法把“欧洲球”再踢回去。“假如有一天,人们觉得欧洲会以比我们设想的快得多的速度联合起来,就会产生欧洲已经十分强大的印象。这会不会导致苏联把威慑力量从欧洲转移到中亚,并且最终转移到远东来呢?”
回答说:“有这种可能,因此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准备好迎接他们的到来。”
西伦:您谈到了日本的作用吗?二次大战时入侵中国的日本人,70年代初和美国人结成了紧密的联盟,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经济大国。当时许多人相信它会取得亚洲的领导权。
施密特:是的,我们谈到了日本。但是并不看重日本。他说:“日本什么事情也干不成。它既没有石油,也没有煤、铁,连粮食也无法自给自足。”
我回答:“但是日本有一亿两千万人。”
说:“光是人口数量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力量。日本现在依赖美国。但美国想到处扩大它的伞:朝鲜、中国、菲律宾、印度、、,间接的还有泰国,还有中东、欧洲和整个美洲。我看这行不通。”
我缓解说:“美国人正在思考他们面临的形势。他们得出结论,认为自己过度地承担了义务。”
“美国人将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实力,”说,“依靠别人只能是第二位的手段。美国人是想用十个指头按住十个跳蚤”。这句话说完,谈话就结束了。
西伦:时隔30年回头看这次谈话,令人惊奇的是,当时已经准确地看到了日本、欧洲和美国存在的长期的根本弱点,包括美国的过度扩张、欧洲人的不团结和日本没有能力起码在亚洲成为领导力量。
《施密特:与中国为邻》(施密特留给世界的最后遗嘱。)
作者:()赫尔穆特·施密特弗朗克·西伦
:梅兆荣 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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